来源:经济观察报
郁风/文
“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起地球。”假若说工厂是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所选择的那个支点,那么,被翘起了的便是古典经济学的奔腾年代。生活在“千百年之大变局”的工业时代,古典经济学家们见证到了前所未有的机器和工厂的出现,工厂成为了他们学说中共同的锚点。亚当·斯密有着经典的“大头针工厂”劳动分工论述,李嘉图比我们早了几个世纪担忧机械会取代人类,在他们思想中流转发展的“劳动价值论”的核心正是“价值是工业劳动力”。后世的经济学家再没有像他们这样热爱谈论工厂。
如今我们仍旧生活在一个工厂制造出来的世界,仰仗贴上被贴上品牌的商品(实质上是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维系我们的一呼一吸、一饮一食。但这也导致我们对于工厂本身,比任何时候都更多地处在了“灯下黑”之中。玛丽安娜·马祖卡托这样激进却警醒的经济学家提醒我们,我们对曾经身为价值和生产力化身的工厂已经太过忽视。
回到历史脉络中去,重新理解工厂是有必要的。乔舒亚·B弗里曼(JoshuaB.Freeman)所写作的《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一书集中凝视了巨型工厂,丰富而细致地为我们展现了这几个世纪来,工厂是如何被人类创造、反过来又创造了人类世界。。这让它也成为了一趟观景窗口众多的穿越列车,帮助我们可以眺望经济学和工厂彼此联结的过去和现在的风景。它们或显眼、或隐蔽。
工业革命的一个切面
或许是受到了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的启发,弗里曼以《圣经》中和“利维坦”齐名的远古怪物“贝西摩斯”(Behemoth,译为巨兽)为巨型工厂命名。
事实上,工厂并不古老。制造业直到19世纪仍旧停留在手工艺者或是家庭内部自己自足劳作的原始状态。巨型工厂的出现则更晚。在年,平均每个美国制造业企业雇佣的工人,尚不足8人。
弗里曼将第一家工厂的历史,追溯到年建立在英格兰的德比丝绸厂。这家丝绸厂试图用从意大利窃取的机器抛丝技术率先抢占英国的市场,依靠一座5层楼高的砖房和一座23英尺高的水车,勾画出了现代工厂所有最主要的框架:“大量的劳动力使用以动力推动的机械协作生产。”
出人意料的是,机械并没有以摧枯拉朽之势取代人力,迅速带领英国跑入工厂时代。吹响了英国工业革命号角的珍妮纺织机,其手摇式的轻盈高效并没有助推工厂式的集中生产,反倒让手工业者们在家生产十分便利,继续支撑了“外包”模式在英国纺织业的支柱地位。直到19世纪中叶,利用动力机械进行生产的工厂,才成为“英国纺织工业所有关键部门的主导模式”。
但早在蒸汽机轰鸣、烟囱丛立,真正蓬勃发展的工业革命到来之前,雇用超过名工人的大型工厂已经出现了。在那里,使用手动设备的工人和巨大的水车共享着生产空间。弗里曼在《巨兽》中进行了相当细致的爬梳,证明大型工厂并不是只由技术驱动而生,组织、制度变革和技术变迁等等因素的交织,使得“巨兽”早于工业革命鼎盛就呱呱坠地。
大型工厂被弗里曼认为是发明者们为垄断专利权的回报、保卫私产而在工业时代构建起的私人城堡。机械师理查德·阿克莱特发明了阿克莱机,并于年申请了纺纱机专利。阿克莱机本是和珍妮机一样,是以手摇驱动在农舍中广泛使用的小型机器。然而他发现,倘若一种小型机器遍地开花,那便意味着可以被很轻易地绕过专利权进行复制。为了避免技术外泄、保证专利使用费尽数进到自己的腰包,阿克莱机被改进为水力驱动,仅仅适用于阿克莱特自己建造的拥有巨大水车的大型工厂。
阿克莱特这样的实业家也致力于让他们的工厂及其周围的土地更大,目的是获得向上流阶层流动的凭借和底气。当阿克莱特在德文特河一带建立起众多工厂,赚取了巨额的利润和专利费后,在自己的工厂附近买下大量土地,建造起一所名为威勒斯利的城堡庄园,并为贵族提供抵押贷款后,他就凭此爬入了统治阶级的精英团体。
此外,大型工厂的出现带来的是一场从零工生产到集中生产的生产组织变革。监督和管理从那时便被放到相当重要的位置。斯特拉特工厂里模仿边沁的“圆形监狱”所建立的“圆形厂房”,让监工可以站在中心的检查站观察整个厂房中工人的工作。集中起来被监督的工人们工作的时间更长、更加努力。偷工减料和盗窃减少了,生产的各个阶段也更加协调。正如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经典的“大头针工厂”例子:一个人独自工作每天做不出20个大头针,但10个专业化分工的工人每天可以生产枚大头针。这能解释为什么即使在没有引进动力机械和改变生产方法的情况下,工人就被集中到大型工厂的屋檐下共同生产。
这一切提供了一个更细小的切面,从某些程度上再次印证了罗伯特·索洛(RobertSolow)对道格拉斯·塞西尔·诺斯(DouglassNorth)等抱持“制度变迁理论”的经济史学家关于工业革命普遍看法的总结,“当对产权的保护、相当自由的市场、一定程度的社会流动史无前例地同时具备之时,工业革命从中爆发。英国正是最迅速、最完全具备这些条件的国家。”
工厂与“美国梦”
工厂的诞生无疑引发了一场经济增长的革命。弗里曼在序言中引述道,从公元纪年开始到第一个工厂出现之间,全球经济产出的年增长率基本为零,但在18世纪工厂出现后开始加速增长,从接近1%,到至年间达到峰值3%。
但工厂是否真的给工人带来了普遍性的生活改善?创造了“恩格斯的停顿”一词来悲观地描述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GDP飞涨、工人阶级的工资停滞不前现象的经济史学家罗伯特·C·艾伦(RobertC.Allen),在最近于年发表的论文中热情颂扬了工厂提高真实工资的功绩。他指出,在19世纪中叶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工厂的全面兴起,帮助经济突破了“恩格斯的停顿”,迎来了乐观的转折:到年间生产力和工资共同进步成为西方的“新常态”,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开启了。《巨兽》回溯了这段第二次工业革命时大型工厂如何在美国兴起的历史。正如我们所熟知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主阵地告别英格兰,移向了美利坚。随着工业革命的主能源从木炭换为焦炭,宾夕法尼亚州地底蕴藏的大量煤炭资源让能源价格暴跌。蒸汽动力在美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开来,横跨美国的铁路让工业的材料和成品得以远距离运输。以煤为热源的钢铁工业也在迅速发展,年美国钢铁产量达到万吨,首次超过英国成为世界第一。
钢铁工厂取代纺织厂成为了制造业的主角。与纺织棉花不同,锻造钢铁需要巨大的生产设备,和一套极为复杂的生产系统。因此,钢铁工厂本身就有着大型工厂的意味。根据年的统计,美国已经有六家钢铁工厂拥有超过六千多名工人,其中更有三家超过了八千名。同年的另一则统计显示,大型工厂已经提供了美国超过三分之二的工业工作机会。
在20世纪,实现了用装配线量产T型车的福特汽车公司,建造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批万人工厂,开创了大型工业化的新阶段。汽车制造业被集中在主要的工业综合体内,拥有过万的工人。其中规模最为庞大的是福特于20世纪30年代建造在胭脂河畔的工厂,单体厂房达到了万平方英尺,超过英里长的复杂的铁路系统被用以在厂房之间传输材料和零件。胭脂河工厂在顶峰时容纳下了十万多名工人。
但弗里曼认为,直到30年代末和40年代巨大的劳工冲突后,工会化将“巨型工厂置于属于劳工的穹顶之下”,向上流动的“美国梦”才得以真正成为现实。作为研究劳工历史的专家,弗里曼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