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80年代的弹棉花匠盛爹

“嘣,嘣嘣!”余音袅袅……

这是大屋冯家盛爹弹棉花的声音,怎么在这菜市场飘荡呢?

原来这里新开了一家弹花店,居然还是老式手工弹法。这忽有忽无的、犹如云层中滚出来的炸雷的尾子音,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拉到了几十年前……

那是年农历五月初五,我回家休假,刚拐进地坪,就听见堂屋里传来这种声音。娘告诉我:盛爹在我家弹棉花。

不是说“牛歇冬来马歇夏,人歇端阳无人话”么(话,即说闲话),盛爹端午节都不歇歇趟?

弹花匠盛爹远近闻名,不光我熟悉,方圆十里居家理事的人都熟悉得没二话可说。

盛爹叫冯盛全,生于年,当时已七十岁,比我父亲还大十八岁。精瘦的脸型如麻将牌的六坨,两个三点竖着排拢来,呈长条形;花白的胡子在口巾(代替口罩的手帕)的长期密闭下呈卷形;手指关节粗大,青筋毕露。感觉就是一匹从千年的唐代走过宋,走过元,走过明清到现代的瘦马。恰如唐朝诗人李贺说的:“向前敲瘦马,犹自带铜声”,活脱脱一仙风道骨之老者。相信你见了他,心中也会自然少了媚俗与世道的风尘,生腾起敬意。

此后的几天,我陪着盛爹,不时帮他打打下手,吃饭时接碗给他添饭。从他的胡子里读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故事。

老家将棉花简称为花,轧过的皮棉要纺线,必须弹,那时没有弹花机,自然少不了弹花匠。主要的弹花工具是一张长弓,柳木或槐木制成,背在肩上如古时的长矛,弹花时将弓弯作如初四初五的月牙儿形,勒上细而韧的皮弦。弹花槌,枣木的,手握的一端稍细,另一端有棱,弹花时就用那棱拨动皮弦,在结成团的皮棉上颤动,发出闷闷漫长的响声。一旦弹匠进了屋,这响声便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如一首单调的乐曲,有一种无尽的沉重感。弹三遍后,棉花才变成蓬蓬松松白云状的棉絮。

将棉絮织成布可不简单,有很多的工序。先将棉花卷成一尺左右的筒状,叫花捻,也叫捻哩。再将花捻在手摇纺车上纺成棉线,棉线缠绕在梁子壳上。嗡嗡的纺车声,像呻吟,又像叹息,年头到年尾在各个泥砖瓦屋里时断时续地哼哼着,和抽出的线同样长,也和那时的苦日子同样长。待集攒了一筐筐梁子壳后,便常见姑娘婆婆们赶着好晴天,在地坪里摆迷魂阵似地缠线,络线,为织布作准备。约七斤棉花可织一匹布,弹七斤棉花,盛爹要一整天。

盛爹世代弹花,他给我说:你知道吗?你“文打武略”的叔爷李亚平,甲板田里能捉狗,后来在青岛当骑兵团长,他的棉花是我父亲弹的。你爷爷奶奶的棉花是我弹的,你奶奶纺纱的手艺没得说,一天一夜纺得一茴篮梁子,蓬人尽夸我弹的花好纺。有次到你家里弹花,遇上日本兵,没躲过,被他们看到,喝令转过身来,那个为头的拿着东洋刀在我脑壳上敲了几下,到现在变天还痛呢。这根腰带是你叔爷送给我父亲的子弹带,我父亲又传给我,可能我还要传一代人。也不知咋的,现如今的棉花绒头长些,越弹越费劲。

盛爹的娓娓道来,横陈着一种彻天彻地的沧桑。

如此看来,我祖孙三代所用的棉被,所穿的衣服,其棉絮都来自盛爹祖孙三代之手。

布衣者吾辈,施布衣者,盛爹也!

尤其戏剧性的是,从他的故事里,得知他见证了我伯伯当年离家出走的经过。

我伯伯李矩初,年四月初三,盛爹正在我家弹花,眼瞅着当徒弟学裁缝的伯伯挨了师傅一板尺后,留下一句“不干了”的狠话,负气离家出走了。那时伯伯才22岁,28岁的盛爹,热心地帮着跑邻村、上岳阳,寻找多日无果。

其实后来得知,伯伯是早有“预谋”的行动,那时正是“七七”事变后,他思想进步,向往革命,叛逆出走只是掩人耳目。伯伯直接奔赴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改名李乘风,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毕业后几十年军旅生涯的磨练,身经百战,得以善终。历任连指导员,团政委,旅宣传科长,军政治部部长,志愿军十九兵团宣传部长,国务院第五研究院、七机部教育局局长等职,历经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荣获三级解放勋章,军衔至大校。

年,伯伯带一警卫回乡探亲小住时,盛爹多次寻来畅叙旧情,戏说着师傅那一板尺的份量可真够重,竟打出了一位共和国将军。

说到此,盛爹不无感慨,自言自语:“我大他六岁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跑出去呢?唉,还是要读书哟”。

棒槌声声,意犹未尽……

盛爹就是一本历史书,在他的故事里,还珍藏着一件惊天大案。

综合盛爹的描述,我和父辈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老房子是:

方砖面地跑马楼,

三双天井罩四周,

出相入将藏戏阁,

雕梁玉砌似衙都。

当时的区政府就设在这房子里。在附近弹棉花的盛爹,耳闻目睹了这场浩劫:即匪徒血洗区政府,后来称“四三惨案”。于是,在我心里,便又珍藏了发生在自家老屋里的这段历史影印。

年岳阳和平解放后,全县设十一区,设在我家的是第一区。其时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清匪反霸,减租减息运动。然而,原国民党岳阳县大队营长胡坤和惯匪胡春台,受逃台原上级王翦波的指派,纠集一批旧部和社会残渣成立了“湘鄂赣闽边区剿共总部”,密谋袭击区政府。

那是年4月3日下午4时,天气骤变,乌云密布,在家的区干部有的在看报学习,有的在打点行李为下村入户做准备。“夜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胡匪借助乌黑的天气包围了区政府,切断了电话线,13名持枪匪徒悄然摸进院内。区干部虽配有武器,终因毫无戒备而遭受了巨大的牺牲。

虽然事发突然,区政府人员仍作了顽强抵抗。区中队长李梓清、干事马宗廷、王应德、彭光朝等听见枪声,知道情况危急,便据守房间,各自为战,与胡匪展开殊死搏斗,激战约半小时,子弹全部打光,四人壮烈牺牲。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干部谭子贵,因缺乏战斗经验,听见枪声便走出房门观看,被胡匪迎面数枪击倒。正在另一房内研究工作的区长杨仲英、宣委侯国珍、妇女主任赵林钦听见枪声,知道情况不妙。杨仲英命令大家保存力量,突围出去。最后杨仲英、赵林钦两人越过屋顶突围出来连夜直奔县城通报。

后来包括盛爹在内的当地群众赶来收拾场面,抢救伤员。通过清理,这次匪徒袭击导致十一人牺牲,其中南下干部七人,群众一人,抢走步抢十八支,弹药一批。这场惨案震惊省内外,省委当即组织了一个营的部队来康王一带剿匪,二十天时间将逃往全县甚至外省的23名匪徒悉数捉拿归案。

十一名烈士葬在黄茆山上,坟墓如列队般一字排开。我们读书时每年清明节的必修课,就是老师带着我们上山缅怀革命烈士,接受教育,以慰英灵。

盛爹的故事,或者说盛爹胡子里藏着的故事,如夜天上的星,如茆山里的水,数不清,流不尽。不管天下如何更替,也无论旷世如何变化,盛爹只专心弹花,挣些呛灰流汗的辛苦钱。

可令人费解的是,他的成份竟然是“富农”,也许是土改划成份时,凭着一个弹槌攒下了几亩薄田而故吧。在那个年代,“富农”成份与我家的“小土地出租”成份同命相怜,是抬不起头的,属于下等人之列,以至于我们当兵考学,前边都横亘着一道“政审”关。

他一生弹弓和弹槌用坏了无数,如泣如诉的“嘣嘣”声,锲而不舍地夯击着满天星斗,星斗战栗着,闪烁着,一寸寸向西天滑落,直到天明前寒星寥落……。大儿子57年、小儿子60年又分别学弹花,祖艺传承了,他感到心慰,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他所弹棉花堆积如山,给无数家庭带来了温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往手上吐着唾沫,本能地,机械地弹着,弹到古稀之年了,竟弹来了个“富农”,自己却仍然是个穷弹匠。

人老眼花,他便在口袋里备一小瓶鱼肝油丸,说是儿子送给他的,声称这药真好,吃下去眼睛就亮堂,不做艺不吃。现在看来,不过就是自我暗示的感觉罢了。我想,人们在不需要棉絮时是不会想起他的,包括那些美美地憩睡在被窝中的人们。

当时的我,满满地尊重他,殷殷地祝福他,泪腺曾隐隐地触动过,但又愧愧地怨自己无力改变他的现状。圣经上说:人的一生如梦、如花、如草、如一声叹息……

饱蘸了岁月苦涩的盛爹,愿他在天国里卸下所有的负担,将那顶沉重的“富农”帽子,远远地甩到太平洋里去,来世里享受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富农生活。

李澎

.4.于岳阳

▲李澎

作者李澎自述:当过知青,做过农民,放过电影。尔后长期在县委、县政府工作。县里的工作主要是面对农村与农民,因此一生没离开过他们。所撰写的小故事都是曾经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虽文字浅、笔头拙,但情感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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