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岁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一幅时间刻下的立体地图,靖江的雪在这里飘飘摇摇地下了几十年。从八十四岁到五岁,当不同的靖江人被问到关于雪的记忆,他们的眼睛里下起了另一场雪。
我们追寻不同靖江人对于下雪的记忆。随着不同年纪的靖江人讲出自己的故事,冬天也慢慢美好起来,闪着微光。
今年同样是84岁的王秀英和曹学芹是朋友,她们相约坐在商场的奶茶店里。两位老人是因为儿子女儿家住在泰和附近认识了。王秀英家住在西来,曹学芹家在大兴北面。
她们对雪最清晰和深刻的记忆点,落脚在五十年代的靖江。那是她们青春年少的时候。王秀英说,五十年代的冬天比现在冷很多,雪一下,西来长江支流的那些小河道都被冻上几十公分厚。她们会在冰面上滑来滑去。风刺骨,但也在雪天拓下她们黄金时代的轮廓。
王秀英笑着看向曹学芹说,那时候很喜欢“niayan”,从河面上凿出一块冰,用小麦秆和热水向冰块吹出个孔,然后用手穿过那个孔拎着冰块玩。
曹学芹说,那时候还没有人打扑克牌,下雪的时候大家就在河边“摸螺”,螺也就是螺蛳壳。他们摸出来一把抛向空中,然后再接回掌心,比赛看谁接得准,十几岁的人经常并排站在河边大笑。那是掩藏在五十年代的靖江雪天里最纯净的快乐。
对那个年代的严冬雪天,两个老人记得的还有劳碌的父母。物质匮乏的年代,雪带来的不止是浪漫,更多的是寒冷。但靖江人靠勤劳和智慧渡过严冬。
王秀英记得,大雪天母亲还在家纺纱织布,手冻得通红也一刻不停。她们做姑娘的也得自己去缝棉鞋、做布鞋。母亲会丢给她们一块布,让她们自己去缝冬衣。母亲说,做得好就穿衣服,做不好就裹着布穿吧。
这种严厉,在要面临生存问题的年代反而是种深沉而复杂的爱。王秀英懂。父母之爱子,必为子计深远。直到现在王秀英和曹学芹还记得做鞋缝衣的手艺,虽然在现在的雪天已经不需要她们亲手栽灯下缝制,但手艺的传承里藏着更久远处母亲的爱。
虽然她们已经84岁,但还能从雪里看到早已走远的母亲的身影。她们记得。
年近花甲的靖江作家协会会员丁先生,对雪天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河面上浮起的一只鞋。
丁先生说,七十年代,在他七八岁的年纪,父亲带他在雪天捉鸟,靖江话叫“kan”鸟。他家住在红光,雪天的村庄会发出沉闷的叹息。这时候活泼灵动的麻雀是孩子们在雪天这声沉闷的叹息里看到的希望。
父亲会带着他用竹编的篓子扣住麻雀,麻雀叽叽喳喳的让雪天热闹起来。丁先生说,现在鸟类已经不能随意捕捉,下雪天捉鸟的乐趣在靖江逐渐消失了。现在他会带着孙子孙女堆雪人,扔雪球,捉鸟的回忆停留在他的七十年代。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记忆。
但他印象最深的还是浮在河面的一只鞋。丁先生记得,他的奶奶总会提前在冬天来前给他缝双新棉鞋,怕他冻到脚丫子。在其他小朋友还穿着单布鞋的时候,他就已经穿上又新又暖和的棉鞋在院里踩雪。
在上学前他们喜欢去河面上被拴住的船上玩,把鞋子脱了挤在一起用腿当浆让船漂起来。他的新棉鞋不知道被谁挤了一只掉进河里。后来大家用钉耙帮他打捞,但还是没捞到。为此他被奶奶痛骂。
尽管这样,奶奶还是白天在外挣工分,晚上回家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帮他缝制了双新棉鞋,让他在雪天到来的时候穿上了新棉鞋。他也经常自责地去河面附近转悠,希望能看到那只棉鞋漂浮上来。直到来年春天河面冰化开,那只棉鞋才慢悠悠浮上了水面。
鞋子被泡烂了,没有办法再穿,奶奶只能把它扔回河里。丁先生说,现在看着孙女穿着几百元一双的鞋在雪地里走,他就想起奶奶做的棉鞋。那只河面上浮起的鞋子,总在七十年代的雪天里呼唤着他。那里有沉闷的村庄,有竹编篓里的麻雀,还有奶奶。
几十年来村庄面貌变化,城市在聚拢,有人离去,也有人新生。但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雪天没有离开过靖江人,几十年前的雪到现在还在下。雪天里的人其实也没有真正走远过。对王秀英和曹学芹还有丁先生来说,没有忘记,所以不会真的失去。
丁先生说,妹妹传承了奶奶的手艺,每年都给孙女缝制双棉鞋。孙女的脚丫,能感受到来自许多年前的温暖,一代又一代人的冬天,就在手制的棉鞋里生根发芽滋养出生命。
年出生的刘阿姨对雪最深刻的回忆,是在八十年代。她说起十几岁的辰光有些不好意思。她是马桥人,她记得那时候家里的房子小,中堂也就只能放下桌椅。
早上家里有人呼喊“下雪了”,父母就会急匆匆穿戴好爬上屋顶用铲子把雪铲掉。刘阿姨印象里八十年代的冬天特别冷,屋瓦下是芦苇,屋子会钻来西北风。她看到父母爬上房顶,就也裹紧衣服到院里扫雪,用推耙把雪推开。
刘阿姨记得,那时候手在雪天里总冻得像胡萝卜一样,要回家用热毛巾敷敷。就算是这样,也经常和伙伴们在河面上滑冰。那是她们最好的年纪。
八十年代的雪很大,踩上去吱嘎吱嘎响。她们小姐妹会在屋内凑一块围着炉子取暖,汤婆子和脚篓都不能少。她们还会把蚕豆扔进脚篓里,盖上盖子,过一会儿听到爆的声音,再揭开盖子取出里面热腾腾的蚕豆。
不用加什么佐料,吃着蚕豆和家人姐妹围坐在一起取暖说话,就这样捱过八十年代寒冷的雪天。
刘先生在九十年代后期正在上初中,他家住在新世界附近的工人新村。
那时候新世界客流量还很大,是城区热闹的一处。雪天的时候逛新世界,穿梭在各种小商品店铺和窗帘布、衣料布店铺间,在日光灯底下听讨价还价,就忘记了外面的寒冷。
而在这几层楼的老式商场顶楼,是另一个天地。十几岁的少年们在楼顶踩上了没有人踩过的新雪,那是他们的秘密天地。当路上的雪都印上了黑脚印的时候,只有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们知道,在这个商场顶楼有最干净的雪在等他们。
脚下的楼层里是大人们的世界,商品在流通,成年人们叼着烟眯眼算计价格,时代已经进入了最高速的变化和旋转中,多少有些成年人用敏锐的嗅觉感知到了机会。这是年,这年香港回归,中国做好了准备向世界宣布崛起和强盛,韩寒开始在《少年文艺》等刊物发表文章。马云受外经贸部邀请北上北京,住在潘家园的集体宿舍里,他的13个小伙伴们“每天早上听到闹铃钟响,死的念头都有了”。王宝强还在嵩山少林寺做俗家弟子,每天四五点起床,跑到登封市区,来回相当于半个马拉松。
新世界的那个商贸城四方小楼,是整个时代的缩影。在楼里的人,对于未来,心里都没数,但有一种欲望已无可抑止,四处暗涌,而无数条小溪正在慢慢汇聚成大时代的浪潮。
而在冰天雪地的屋顶上是少年们的世界。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在一片纯净里度过快乐的少年时光。他们还没有进入时代的浪潮里,但未来正在等他们。
年的雪灾,降临在靖江。上一次靖江陷入自然灾害里,还是97年的洪水,这个自古风调雨顺的小城总能在灾害里脱身。
现在二十多岁的陆鹏(化名)记得,那年他住在新建路,到处都是车在铲雪,路被封。原本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的他,被爸爸开车送去学校。陆鹏说更享受之前自己骑车上学的自由,那可能是他在繁重学业里自我放松的一种方式。
但对几乎同龄的张欣悦(化名)来说,08年雪灾让她终于有机会和忙于生意的母亲有了更多相处的机会。张欣悦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和父亲离婚,独自抚养她。记忆里的母亲一直神色匆匆,说话语速飞快。
雪灾让母亲的外贸生意需要暂停一会儿,她终于能看到静态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会在下一秒就风风火火消失。和陆鹏不同的是,张欣悦很开心母亲能接送她,但她不敢表现出开心。“因为怕给妈妈造成心理负担,雪灾之后就得每天来接送我。她也很辛苦。”破碎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小孩,成熟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母亲在那次雪灾后似乎有意无意地会陪她。张欣悦没想到,雪灾竟然让崩塌的亲情重建起来。张欣悦说,其实什么都可以重建,感情、家园、希望。人类应该相信自己的力量。
在年前后出生的这个小朋友,比之前这些人都更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眼里的雪又是什么样呢?
小朋友说,记得去年和爸爸一起扔雪球,虽然下了很小很小的一场雪,但他做了个很大很大的雪球去扔爸爸。
他希望今年可以下一场更大的雪,继续和爸爸打雪仗。他说得很认真,眼睛明亮,像是被水洗过。
现在是年末,前天晚上刚刚下过今年第一场雪。现在,这是我们的年代,所有未知的美好都在酝酿。愿你有所感受,有所期待,有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