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家乡水泉村
文
南桥琴
我的出生地叫水泉村。听这个名字,泉水叮咚,班得瑞名曲一般会汩汩流淌。事实上,这只是先人的祝祷之词罢了。这只是个位于伏牛山原始森林向豫西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带小村落。
小村四周依次为东坡、南慢上、西光陡山、北岭,几十户人家,大都姓南,居住在这个类小盆地里。禅家洼,狼洞沟,老鳖潭三条沟叉于夏日雨季涨水之后三溪汇一,向东南方向的下沟流去。这些雨水们注定流不到大海,顶多注入到几公里外的昭平湖罢了。
北山墙处那棵一抱粗的大核桃树。
但在儿时,那是我的乐土和乐园。初读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心下想,我的故乡有趣多了。模仿下大师,应当是这个节奏:不必说北山墙处那棵一抱粗的大核桃树,奶奶踮着小脚爬梯子上树去打核桃,三四岁的我仰脸站于树下的惊险期待;不必说屋后那架茂盛的紫藤,春天大串的紫藤花如何成为美食花饼,秋季的紫藤架又如何成为天然的秋千架;不必说村西那几棵巨无霸的面梨树下可捡到满竹篮的面梨;也不必说在那片柿树行里的树上捉迷藏,顺手掏了白头翁的雏鸟并捉小蚂蚱悉心喂养;更不必说放学路上与几个学长一起用火熏的办法从石洞中逼出胳膊粗的黑乌蛇,期间的惊悚与稀奇……
初春是往坡上放蚕的季节。
初春是往坡上放蚕的季节,蚕卵略比大黄米大,圆润细致呈灰白色,爷爷用原木框白纱布的扁平盒子摊好,放小屋里生火暖卵,不几日,蚂蚁般的蚕宝宝就从卵里爬出来了。
但在爷爷那里“爬”是不被允许说的,说蚕走路要说串门儿的“串”。最初要用青蒿,就是屠呦呦提纯青蒿素的青蒿,把虎口长的青蒿放蚕卵盒里,红头黑身穿搭超级时尚的小蚕就会串到青蒿上。爷爷把从山上剪来的柞丛嫩芽竖直培养在河畔的泥沙里,再把青蒿上的蚕苗放上面让小蚕去串,这时候相当于小孩子上幼儿园,之后的放养山坡就是小学中学了。
幼蚕从出壳到吐丝自缚作茧。
幼蚕从出壳到吐丝自缚作茧,期间繁琐劳碌真的可以讲到汗流浃背。简单说来,历时百天的成长过程中,期间要休眠蜕皮三次,这个超级灵异的小精灵从蚂蚁大小长到10公分长,爷爷、母亲和我的邻居们头顶大筐蚕的幼虫,从东坡到西光陡山循环往复三月之久,在春季长日的困饿中劳作,非农人无可忍耐。
但我完全知道其中的恢弘之美,在幼蚕蜕过两次皮进入三眠场后,整个蚕场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你听过就知道什么叫蚕食鲸吞。我的先生拍过一些蚕农头顶大蚕筐的照片,翻过山梁的蚕农在晨光之下宛如神使。对我的亲人和邻人而言,如果非要说坡坡岭岭上的柞栎丛犹如大自然悯农的馈赠,毋宁讲是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对大自然的适应。金黄的柞蚕在饥荒的春天碎金般点缀闪烁蚕农的希冀,一个春天,一场美梦。
麦场上的麦秸垛。
我爱的是麦收之后,蚕茧也收成了。麦场上金字塔般的麦秸垛一夜之间横空矗立,母亲的剿丝工作就开始了,手工剿丝于蚕在茧内变蛹之后,蒸熟的蚕茧在剿丝的锅内被母亲魔幻般通过一个孔眼绕出,经过一个回旋,规则地缠绕到一个旋转的架框上。架框是用脚蹬带动的,会发出一种唧唧咛咛的声音,大锅座在高一米多的泥炉上,贴身站着工作一天,母亲满身都是痱子。
小时候哪管这些,过了中午,就齐齐围在母亲身边要蚕蛹吃,母亲用大的铁笊篱从锅底一捞,黄褐色金灿灿的蚕蛹就珍宝般被打捞上来,倒入冷水中激一下,等不到冷却,抓出来一边倒着手一边吹着气就跑走了。那真是无上的美味!纯天然的优质蛋白进入纯阳的孩童身体,奠定的是一生的昂扬向上。
吃完了蚕蛹,工作便是跳井。按说一个疑似盆地的所在应当是不缺水的,然而缺水得很。在一年的雨季来临前,村中那口老井经过春季漫长的云蒸霞蔚,水便打不出来了。但井底那游丝一般的细泉眼却也并不停止哭泣,水还有,只是少。
农村老水井,须跳下井底去以瓢取水。
须跳下井底去以瓢取水,先把水桶系下井里,人跳井时,手脚并用呈大字状,双臂撑着井壁脚在井壁的石头缝隙里一级一级往下挪。炎炎夏日,那井底真的是避暑的胜地,距离地面只是四五丈深的样子,温度却是毒日头下与空调房的差别,等满了两桶水,也冻得直打哆嗦了,赶紧攀爬上来,复又进入火笼一般的天地。
浑浊的水回家后要用明矾澄清才能饮用,后来知道了明矾含有的铝伤害脑细胞,每每做出缺心眼的事情时,总是赖到小时候喝了太多明矾纯净水。您断然不会知道,跳井会有如此美妙且惊悚的趣味。也因着做过井底之蛙,知道了一个人开阔眼界的重要。
后来有了水窖,埋了塑胶的管子,水龙头接到了院子里,再不必跳井了,可直到今天遇到天旱,依然是缺水。我的祖先初年进驻这个穷山沟沟,不知是相中了哪一路风水?
在村庄这个乐园里,一切宛如童话。
话虽如此,这个小村在我的少年时代,的确为我供应了类似鸿蒙初开的给养,不仅仅是物质层面,更有对自然造化天地精华的汲取和吮吸。前天读到非虚构作家梁鸿在访谈中所言:“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的多少,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而我也曾在致海子的一首诗中写到:亚细亚的海岸线收缩阵痛,聚拢巨大的子宫,包被一座广袤的村庄。
在这个温暖的子宫里,童年至少年时代,在不知艰难困苦为何物的懵懂之中,在这个乐园里,一切宛如童话。
接着讲母亲的工作。剿丝完成之后是手工织绸,我真是钦佩母亲,她少时被外公指派放牛,为念书母亲在上午边放牛边割下午喂牛的草,省下下午的时间去学校读书,只读到四年级的母亲,遇到的事情几乎没有不会的。从十公里处的竹园村外婆家出嫁到水泉村,师从她的公爹我的爷爷,剿丝织绸都是婚后新学的技术。
丝绸在中国是文化符号,在我却是身体密码。
丝绸在中国是文化符号,在我却是身体密码。在儿时,繁琐的织绸工艺流程展现,是乡村生活最具人文色彩的盛事,织机的简单节奏伴随母亲在织房飞梭织绸的身影,约略类同于钢琴家坐钢琴旁的弹奏吧!但与艺术的弹奏又截然不同,织机的节奏非常单调没有起伏,却让人异常安宁。
不上学时围在母亲身边看织布,秋日的光线从木格窗透进织房,微尘在斜斜的光柱里飞腾,当光线照在从织机高处斜伸下来的经线上时,白丝会焕发七彩的光晕,宛如飞瀑上常见的雾虹。母亲娴熟自如,飞梭片刻不停,往返穿越中纬线沿密踪与经线完成了经天纬地的合谋,这些凡常的劳作无不浸透天地的纲常。
丝线刷浆。
由于丝线刷浆,母亲怀里卷轴上新成的绸布极富立体质感,远比现在溜光水滑的机织丝绸厚重,丝缕之间人的周到,绸布与人有种心照不宣的呼应,仿佛赋予了绸布一种引人入胜与之亲近的魔法。放学回家,只要听到母亲在织房的响动,会感觉分外安宁。母亲不仅织自家的布,也为别人织布挣工钱,织一匹布两块钱,常常是我上学去把织好的布捎去布主家,放学把两块钱交给母亲,就是说我那么早就做快递员啦。
也并非“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自己织的绸布,父亲母亲也都会穿,幼时的丝绸在眼里在心底留下了密码,直到今天一进到丝绸馆,尤其是看到手工织的绸布,爱不释手,不忍离去。
母亲是何时停止织布的呢?
母亲是何时停止织布的呢?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家中的织房开始静寂。在老家的墓地,爷爷奶奶穿着自家织造设计、手工缝制的丝绸寿衣安眠地下,母亲甚至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留下一匹绸布,织机上面蛛网层层,母亲再没织布了,那只包浆圆润的织梭也没有了去向。
我在另一篇文章写到:手工业厄运的源头,是年哈格里夫斯发明珍妮纺纱机,从英格兰到欧洲大陆的工业革命摧毁了手工业在乡村的自给自足。是珍妮纺纱机惹的祸哦!
事实上工业革命跨越两个世纪后的年,我的村庄还处在前工业时代。我的母亲,我见过的最为勤劳质朴的乡村妇女,在豫西山区,从养蚕缫丝织绸染色到缝制成衫,一粒蚕卵到儿女身上的绸衫,母亲参与其中,缔造并知悉全部的演变。一个乡村妇女忙碌安详的自给自足,对家园的守护和开掘,使得母爱贴切饱满而不是空洞的贫乏。
母亲所不知道的丝绸之路。
母亲不知道早在明清时期,遥相呼应的晋商和徽商在丝绸之路的南北两端富可敌国。那条由张骞凿空西域贯通东方与西方的丝绸之路,以西汉长安为起点,经河西走廊到敦煌。从敦煌振奋两翼分为南北两路,沿途被描述为:“自葱以西,直到罗马,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那是中国手工业纵贯历史年横穿地球公里的恢弘。偏安一隅的母亲遗落在这个链条之外,男耕女织,闲话桑麻。
作家梁鸿在访谈中忧心忡忡的说着:“村庄的溃散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它意味着,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启蒙,失去了被言传身教的机会和体会温暖健康人生的机会,它也意味着,那些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独特个性与独特品质正在消失,因为它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
乡村是我们的根。
那个在我的身体里嵌满情感与文化密码的水泉村,如今还好吗?
六根读者小园地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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